“溫暖30年尋找有緣人”二等獎作品:  一滴淚落下需要多久

一滴淚落下需要多久

葛小亭

初遇芝麻糊，是在我6歲那年的冬天。那一年的冬天，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，只有小屋里氤氳著一片紅色。母親帶著我，還有弟弟和妹妹，一家人偎依在二十多平方的小屋里。通紅的小火爐里，火苗像是逢到了喜慶事，一個勁兒地從爐子里探頭探腦地冒出來。比它還要紅的，是母親和我們的臉龐。我們在興奮地等著，等著父親的歸來，等著父親歸來時給我們帶來的新鮮物。

暮色四合的時候，我們的耳畔里清晰地傳來嘹亮渾厚的歌聲。是父親回來啦！我們不約而同地一個激靈，迅速站起身來開門相迎。在紛飛的大雪中，父親從山腳下踽踽而行，一路走著，一路哼著他那永不變更的歌曲。到了屋里，父親沒來得急撣去一身的風雪，把懷里揣著的袋子朝我們手里面一塞，說：“給，黑芝麻糊，香死人了！”

那個年代里，家里窮得四處漏風，我們只在別人家的電視里看過黑芝麻糊的電視廣告。猶記得那個皮膚白皙戴著瓜皮小帽的孩子，伸出舌頭吮吸的小模樣。至于親見黑芝麻糊，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。母親拿來幾個小碗，給我們每人沖上了一碗，在熱氣騰騰中，我們根本就不怕燙，猴急似的開始喝起芝麻糊。那個香味，像是要鉆入人的心肺，流經(jīng)每一處血管和細胞。而父親和母親，在一旁只顧咧著嘴憨憨地笑著。弟弟讓他們喝，他們都說大人不需要喝。弟弟反問父親，不喝你怎么知道這個東西能香死人？父親傻笑著說，聽人家說的呀！

我們只顧著喝，也無暇去問父親哪里來的黑芝麻糊。直到后來我們才聽說，礦上的老板家需要搬遷，找到了父親。而父親死活不肯接受薪酬，老板只好說，東西搬完之后，家里有些小食品，父親可以隨便挑，而父親一眼看中的就是南方黑芝麻糊。于是，父親在漫天的風雪中，一個人搬抬挪移，硬是把老板家的家具搬遷到了新宅子里。

父親的一番好心，本是想給我們嘗嘗鮮?？赡魏文菚r幼小的我們，又哪里能想到黑芝麻糊背后的心酸——一回嘗過，我們腹中的饞蟲似乎重見天日，且日復(fù)一日地饑渴。我們吵著鬧著，要父親給我們帶來黑芝麻糊。而在父母一臉的尷尬中，父親最終還是答應(yīng)了，只不過給了期限：每個月只能喝一次。

以后的日子里，每個月中喝芝麻糊的日子成了我們**的企盼。那種盼望的焦灼，遠遠勝于對新年的渴望。在父親辛勞的付出下，我們的小身體，也仿似春天的翠竹，在黑芝麻不斷的滋養(yǎng)下，茁壯地生長著。那個時候，鄰居有問，伢三個怎么一個個都這么健壯？我們的臉便像是一面勝利的旗幟，驕傲地說：“喝黑芝麻糊喝的！”

我們當時不知道，我們虛榮心的作祟，再次給父親帶來了麻煩。很多鄰家的小朋友聽說了黑芝麻糊，竟然約定了在我們喝芝麻糊的那天，一個個湊齊了到我們家來玩耍。說是玩耍，其實誰都看出來，他們也只不過是想分一杯羹而已。我們當然不答應(yīng)，我們的美食，豈能隨意分給別人？父親不這么想，他看到前來的小朋友們，也是不無憐愛地給他們每人盛上一小碗，說既然來了，就不能空過！而我們，只能在一片憤恨中，喝著比以往要淺了很多的黑芝麻糊。后來，我們和父親商量，不需要在月底喝，我們改個日期喝。或者如果不改日期，我們就在晚上睡覺前喝，這樣小朋友就摸不準我們喝芝麻糊的時間了。我們只記得，當時父親就搖了搖頭，說：“讓他們喝吧，喝著暖和！”

直到長大的我們，在多年之后才知道，心善的父親口中的“暖和”，不僅僅是身體上的，他更想在那個貧瘠的年代里，盡自己的每一份力量，能多溫暖一個人，就多溫暖一個人，尤是孩子們的心靈。

也許是世間任何一種食物融入了脈脈溫情之后，久而久之就會融入血脈、融入骨髓里，繼而成為一種味蕾上的習慣。我們的日子里，即便在以后的初中和高中生涯里，也是獨獨缺不了黑芝麻糊的。在那個時候，我們亦慢慢地發(fā)現(xiàn)，黑芝麻糊，已不僅僅是香氣氤氳的實物，更不僅僅是味蕾上的依賴。除了黑芝麻本身的營養(yǎng)美味受到我們的歡迎，還有每一絲香氣背后所承載的經(jīng)歲月時光磨礪后的溫情，更讓我難以忘懷。所以，每次放假回家，等待著我們的，都是父母給我們準備著的濃濃的黑芝麻糊。

這種習慣，直到我們一個一個讀大學時才發(fā)生改變。學校旁邊的超市，商場里，南方黑芝麻糊到處可見。我和弟弟妹妹，即便我在北京，他和她在南方，相隔千里，但我們好像很默契似的，幾乎每天都要沖上一杯南方黑芝麻糊。同舍的舍友問我，為何對南方黑芝麻糊情有獨鐘？每一次我都會鄭重地告訴他們，不僅是我，還有我的弟弟妹妹，我們都是喝著它長大的！在說“長大的”三個字時，我分明都能感覺到自己舌尖上的鏗鏘和血脈里的噴張。

前年的元月份，又是大雪紛飛的一天。父親半躺在古藤椅上，取暖器發(fā)出的光暈半映在他的臉上，猶如多年前“紅泥小火爐”的模樣。教了大半輩子書的他突然詩興大發(fā)，笑盈盈地對著我說：“‘晚來天欲雪，能飲一杯無？’”說完，他便起身去櫥柜里拿出了黑芝麻糊，給我們爺兒倆各自滿滿地沖上了一杯。我透過杯子蒸騰出來的熱氣里，透過一股股馥郁濃香的氣息里，看到歲月的犁鏵在八十二歲的父親臉上耕耘出的千溝萬壑，陡然間宛若幾十年的時光撲鼻而來，竟驀然心底酸酸隱隱地痛。幾個月后，也就是在那一年的春日，父親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，無疾而終。臨走的時候，我們一家人看到的是他老人家臉上的安詳，還有一輩子操勞留下的滿臉的風霜。

小時候喝過的南方黑芝麻糊的包裝袋我們收藏過一部分，而工作之后我們喝過的芝麻糊的包裝袋是一份都沒丟。女兒曾問我，芝麻糊喝完，為什么要把袋子保留？我想告訴她，但卻明白，她肯定不懂，只好跟她說，長大了她自然就會知道。上個月的一天中午，我整在躺陽臺上的光影里午休，眼睛半睜半合間，突然耳畔里傳來一聲：“唉，芝麻糊哎！”我驀地就驚醒過來，轉(zhuǎn)身瞧去，女兒正打開電腦，在百度視頻里打開了一個南方黑芝麻糊的視頻廣告。女兒看我醒來，笑著問我：“爸爸，我們常喝的芝麻糊，是不是就是這個？”

“哎，芝麻糊哎！”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，像是穿越了無數(shù)年輪，陡然擊中了我靈魂深處，瞬間便濡濕了我的心靈。眼淚，就這么沒出息地掉了下來，像是斷了線的珍珠，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，砸在熱乎乎的內(nèi)心里。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，電腦旁的女兒正在喝著芝麻糊的女兒，那小饞貓的模樣，像極我，一如當年偎依在父親母親的身邊，用舌頭咂著藍碗邊的模樣。

女兒問我為什么哭，我反問她，猜我這滴淚多久才落了下來？女兒笑笑說，幾分幾秒唄！我不語，只是在內(nèi)心里想對她說，爸爸的這滴淚，從6歲邂逅南方黑芝麻糊到今天33歲的我，帶著一生的眷念和美好，足足二十七年了呀！

我想起，南方黑芝麻糊到現(xiàn)在，已經(jīng)走過了整整三十年。三十年的光陰里，它不知道陪伴多少人與溫暖相擁，帶給無數(shù)人以感動和回憶。而在世間萬幸有它的三十年里，我也是如此受上天的眷顧和青睞，有幸整整和它攜手了二十七年！父親母親，我和弟弟妹妹，還有我的下一代，都是與南方黑芝麻糊有緣的人。其實細細想來，紅塵俗世里每一個曾與南方黑芝麻糊相識或正與黑芝麻糊相識的人，哪一個不是有緣之人呢？因為南方黑芝麻糊，人生所以彌足珍貴。